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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读懂产业链新动向的逻辑

企业为提高供应链韧性而重组供应链的决策,可能推动全球产业链向发达国家回流,或向各终端市场分流
文 | 陶涛
近年来,中美地缘关系紧张、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加大了贸易壁垒、地缘政治风险和离岸生产及国际贸易的风险,推动全球价值链去中国化,加速向全球或区域性低成本中心转移,或向发达国家回流,亦或进一步向消费市场分散,且发达国家对高技术环节的控制力度加大。这些动向加大了中国参与全球产业链的成本和风险,提高了中国通过全球产业链整合实现产业升级的壁垒。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陶涛认为,对于中国产业而言,虽然这并不意味着较长时间内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中的核心地位会发生根本变化,但中国利用全球产业链整合实现产业升级和先进制造业发展将变得越来越困难,因此有必要针对新动向采取对策。中国不仅需要采取供应链安全对策;还需不断改善国内生产的软硬环境,推进高质量对外开放,持续增强中国制造的竞争力;同时确立新形势下发展先进制造业的战略和机制。

全球产业链调整出现的新动向有哪些?

1、中美地缘政治风险和供应链韧性目标推动全球产业链加速向全球或区域性低成本中心转移。进展依赖于新成本中心的相对优势和数字技术的应用。

2、受欧美供应链安全战略推动,资本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全球产业链将加快回流。总体进展依赖于机器人自动化和智能制造等技术进步,但半导体等先进制造的关键环节以及发达国家国产率低的高附加值环节会快速回流。

3、资本密集型全球产业链继续向区域消费中心集中,同时显示出向消费地分散的驱动力,关键取决于分布式生产等技术进步。

4、发达国家对研发设计、关键原料投入以及核心部件生产的控制力度加大,全球产业链的知识密集度不断提高。


中美贸易冲突和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产业链造成冲击 
首先,中美贸易冲突提高了中国关联产业链的贸易壁垒,加大了全球产业链的贸易成本和地缘政治风险。2017年以来,特朗普政府基于其“美国第一”的经济战略方针,对内推行经济民族主义,对外实施贸易保护主义。一方面退出一系列国际协定,重新启动区域贸易协定谈判;另一方面针对特定产品或特定国家提高贸易壁垒。

2018年,美国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加征关税,此后尤其针对中国不断挑起贸易摩擦,而且冲突不断向投资、科技等领域扩展。2020年初,中美经多次会谈达成第一阶段协议,关税由升转降,贸易冲突有所降温。但投资和技术冲突仍在持续,中国对美国的直接投资连年大幅下降,被美国纳入“实体清单”的中国企业和机构数目不断增加。

贸易冲突提高了中美贸易壁垒,使中美之间的贸易成本大幅上涨,从而提高了与此相关的全球产业链的贸易成本。作为科技冲突的环节之一,美国对中国部分企业实施软件、设备和核心部件断供的行为导致部分生产环节中断,不仅对一些中国企业主导的全球产业链造成重创,还对关联产业链构成冲击。

中美冲突的广度和深度表明美国意欲与中国供应链脱钩,遏制中国先进产业的国际竞争力,表明美国对中国的战略发生了根本变化。中美冲突的长期性成为严峻现实,在地缘政治风险之下,全球产业链开始加快撤离中国,向贸易壁垒低,或与美国“友好”的地区转移。

其次,新冠肺炎疫情暴露了全球产业链的脆弱性,加强供应链韧性的需求日益迫切。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全球性的城市封锁、生产停顿和供应链中断,暴露了全球供应链的脆弱性,以及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危机的可能性,突出显示了离岸生产,以及过度集中生产的风险。

由于重组全球供应链的成本较高,跨国公司提高供应链韧性的常规策略是加强风险管理。企业通常会采取增加库存、加强供应链监测、提高风险可预见性等强化供应链风险管理措施来应对。但是对于这次波及全球、持续数年的疫情所造成的冲击,常规的风险管理措施难以应对,重组全球供应链已势在必行。

针对提高韧性的不同层面,供应链重组有两个不同的方向:

一个方向是回流本国、缩短跨境供应链,以降低过于依赖外部的脆弱性,由此降低因供应链过长而遭受外部冲击的可能性;

另一个方向是向外分散,如靠近各个市场进行分散式生产,提高供应、经营和分销的多样性,以降低生产过于集中的脆弱性。

因此,企业为提高供应链韧性而重组供应链的决策,可能推动全球产业链向发达国家回流,或向各终端市场分流。

在中美贸易冲突和新冠肺炎疫情的双重冲击下,为了降低成本、规避风险、提高韧性,全球产业链加速从中国撤离;回流欧美国家,或向更低成本地区分流,或向终端市场分流。至于全球产业链究竟以何种速率、沿着哪个趋势变动,将因产业链的行业属性而异,也受生产成本、市场结构、发达国家产业链安全战略动态的影响,并受技术进步程度约束。


全球产业链行业属性
决定了其关键驱动因素

同行业的全球产业链因行业技术复杂度、规模经济特征及技术标准化程度差异,关键驱动因素不同,产业链结构有差异,受外部冲击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就制造业而言,全球产业链结构大致有三种类型:
第一类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因投入品少、技术复杂度相对低,行业技术比较成熟,生产区位决策的关键因素是生产成本,尤其是劳动力成本。全球产业链主要由大型销售商和品牌商主导,在全球范围内向低成本中心转移,是典型的全球性产业链。

第二类是资本密集型产品。因投入品多、技术复杂度高,规模经济效应明显,且没有实现完全标准化,生产趋向集中。因产品体量或重量大,贸易属性低,生产区位决策的关键因素是市场。全球产业链由拥有垄断优势的品牌商主导,装配和关键部件生产集中于消费市场或靠近消费市场,而标准化程度高的通用性零部件则在全球寻求低成本生产中心,因此,产业链兼具全球性和区域性。

第三类是技术密集型产品。在早期的非标准化阶段,产品技术复杂度高,品牌商作为垄断厂商组织垂直一体化生产,在全球低成本中心组装和组织生产非核心部件;到了标准化阶段,产品模块化程度高,品牌商和主要技术平台(模块供应商)共同主导,生产主要是规模经济导向,产业链在全球范围内向产能中心转移。

总体来说,劳动密集型全球产业链对生产成本最为敏感,供应链的全球性特征决定了其对贸易成本也非常敏感。

资本密集型全球价值链对市场规模和结构最为敏感,供应链的区域性特征决定了其对贸易成本敏感度低。

技术密集型全球价值链对产能水平和熟练劳动力规模最为敏感,因组装环节的劳动密集属性,其对生产成本也较为敏感。

中美贸易冲突和新冠肺炎疫情提高贸易成本、地缘政治风险和全球供应链的脆弱性,并没有冲击生产成本、终端市场、产能水平等离岸生产的关键区位因素,因此不会直接对全球产业链发展造成颠覆性影响,但可能通过影响上述关键区位因素产生间接效应。


国家间相对生产成本和市场结构动态
是全球产业链的核心驱动力  
生产全球化的根本动机是国家间的要素价格差异,尤其是劳动力价格差异。跨国公司通过对外直接投资或离岸外包组织跨境生产,将产品的零部件或劳动密集型生产环节放到低劳动成本国家,可以降低生产成本,提高产品竞争力。离岸生产势必要跨境连接,又会产生大量跨境组织生产的连接成本。因此除了生产成本之外,贸易成本、交易成本、生产的规模经济以及终端市场距离等因素都会影响跨境生产的规模与结构。

1990年代中期全球价值链兴起时,中国正进入改革开放新阶段,从局部开放转向全面开放,全面实施出口导向战略。稳定、优惠的对外开放政策、大量廉价劳动力、十多年加工贸易积累的产能和技能、不断完善的基础设施,形成了垄断性的生产优势,吸引了大量离岸生产。成本导向的全球产业链不断向中国集中。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人均收入水平快速提升,消费市场开始扩大,作为潜力巨大的区域性市场,又吸引了机械、汽车等资本密集型产业链向中国集中。成本、产能以及潜在的市场还吸引了技术密集型产业链向中国转移。在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之际,中国已经成为最重要的区域和全球生产中心。

之后,中国人口红利逐渐消失,劳动力成本上升,与发达国家的工资差距不断缩小,作为低成本生产中心的优势减弱。而越南自本世纪初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其大量廉价的劳动力使之取代中国,成为最具魅力的全球低成本生产中心。此外,柬埔寨、印度等低成本国家的吸引力也在不断增加。生产成本的相对变化必然促进对成本敏感的生产线转移。

中国在劳动力成本上升的同时,熟练劳动力规模不断增加,传统及信息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产业链渐趋完整且产能巨大,这些都形成了新的生产优势,吸引智能手机等受产能驱动的全球产业链向中国集中。

在需求方面,随着中国人均国民总收入总体达到中等偏上收入国家水平,中国消费市场规模急速扩张。借由互联网经济繁荣的推动,中国国内市场规模效应越来越显著,吸引了工业机器人、电动汽车等产业链向中国转移。

因此,一方面,中国劳动力成本上升推动劳动密集型产业链向低成本生产中心转移;另一方面,产能优势和市场优势不断吸引资本密集型产业链和技术密集型产业链向中国集中。因此,在中美爆发贸易冲突之前,中国不仅是全球和区域生产中心,也是不断扩张的全球和区域性需求中心,在投入和需求方面都在全球产业链中居重要地位。

中美贸易冲突和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增强了劳动密集型全球生产链向低成本国家转移的趋势,不仅转移速度加快,转移的行业范围也在扩大。一些产品标准化程度高、规模效应不显著、对贸易成本敏感的电子终端产品、自行车等产业链加入了转移之列。

但是,中美贸易冲突和疫情对寻求中国市场的资本密集型产业链的影响并不显著。因为越南等新成本中心虽然生产成本极具优势,但较之中国,其工业基础设施、熟练劳动力规模、产能水平、供应链完整性以及信息基础设施方面还没有形成优势。对产能敏感的技术密集型产业链也不会发生规模性转移。


欧美国家供应链安全战略
将加大制造业回流趋势
在发展中国家不断改善国内生产经营环境,以降低跨国公司离岸生产的生产成本和连接成本、吸引全球产业链流入的同时,发达国家也在不时调整政策制度环境,吸引制造业回流。
世界金融危机之后,欧美国家普遍实施再工业化战略,制定优惠政策吸引制造业回流,但效果并不显著。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经济萧条放大了全球化和离岸生产对国内就业和收入的负面影响。

欧美发达国家认识到制造业对就业的重要性,出台一系列税收和补贴措施吸引制造业回流本国。
但从美国制造业进口与产出的相对数据来看,制造业并没有出现离岸生产回流的趋势。补贴、税收、采购等措施虽然降低了本土生产和经营成本,但是幅度小、期效短,不能弥补美国本土与低成本国家之间的成本差异。况且美国熟练劳动力相对缺乏,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生产。

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不仅跨国公司为提高供应链韧性进行供应链重组,欧美国家政府也纷纷确立提高经济和社会韧性的战略目标,以维护国家经济安全为名,出台各种措施吸引制造业、尤其是高科技生产环节回流,降低对跨国生产的依赖。一方面,通过审查本国企业的供应链安全、提高供应链的绿色标准,对外国供应商设置障碍。另一方面,实施产业政策,支持制造业、尤其是核心技术产品的本国生产。

美国挑起对中国贸易冲突的意图很清楚,就是遏制中国先进制造业的竞争力,降低美国产品对中国生产的依赖程度。供应链安全战略之下,美国不仅继续加大对中国的遏制,还直接支持本国先进制造业的生产。这些政策调整对美国制造业,尤其是重点支持行业的本国生产及生产回流形成吸引力,同时也对离岸生产构成了压力。毕竟,美国劳动力成本高、熟练劳动力数量不足等劣势依然存在,制造业以多大程度、何种速率回流还取决于相关技术进步的程度。


欧美国家供应链安全战略
将加大制造业回流趋势
技术进步是推动全球产业链兴起、扩张的主要驱动力。1990年代中期以来,信息与通讯技术革命推动产业技术进步,随着产业技术日趋成熟和标准化,产品的很多生产环节可以独立为一个个任务,生产环节可以分割,将不同的任务或模块交给不同的企业、放到不同的地方进行生产,然后再装配到一起,就可以充分利用不同地区的比较优势,实现最优。这样一来,产品层面的国际分工就转向了任务层面的国际分工。与此同时,通信技术进步和多边贸易体制下的经济自由化浪潮不断降低跨境交易成本和贸易成本,为跨境生产提供了经济可能性。

技术进步水平限定了全球产业链重组的步伐。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新一代信息技术迅猛发展和应用不断改变产品的要素密集度和生产的整合度,由此降低跨境生产的成本驱动力,提高生产集中度。产品要素密集度的变化,使得单纯拥有简单劳动力的国家的比较优势减弱,而拥有熟练劳动力、商业服务和数据的国家在全球产业链中的比较优势增强。

相对比较优势的变化自然就降低了发达国家跨国公司寻求低成本离岸生产的动力,因此,对劳动力成本敏感程度低的离岸生产回流的动机就会加大。但是这种技术进步及其应用的进展并没有那么快,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后期,自动化和流程再造对供应链以及劳动力的替代还局限于部分领域和环节,劳动力成本还是决定生产区位的主要变量。

技术进步将是推动未来全球产业链重组趋势的关键因素。中美贸易冲突和发达国家的供应链安全战略将加快信息技术的全球竞争,加大颠覆性技术出现的可能性,也将加快新工业革命的进程。

《2020年世界投资报告》指出了影响未来全球产业链变动的三项技术进步趋势:机器人自动化、加强版供应链数字化和增材制造。机器人自动化降低生产中的劳动力成本,将促进分散流程的重组和回流;数字技术的应用降低生产网络的管理成本和交易成本,推动全球产业链的平台化,提高中小企业供应商参与全球产业链的程度;增材制造将改变全球产业链的价值结构,推动生产环节分散化,使其靠近市场和客户。

上述技术进步的趋势和进程决定了全球产业链重组的趋势和结构。


全球产业链新动向对中国产业发展的影响
当前形势及全球产业链调整动向对中国产业形成双重压力,一是中美贸易冲突和新冠肺炎疫情的直接影响,二是全球产业链调整新动向对国内产业链的冲击,导致中国产业参与全球产业链的贸易壁垒、绿色壁垒和供应链安全风险不断提高,利用全球产业链整合推进先进制造业发展变得越来越困难。

因此,我们需要多元化应对。

首先,对供应链安全进行评估并应对。中国虽然是全球重要的生产中心,拥有完整的产业链,但某些投入和生产环节严重依赖国外。众所周知,芯片等高科技投入及其生产设备的依赖度非常高。石油、铁矿石、大豆等初级产品的依赖度也很高,且进口集中度高。不仅如此,还有一些生产设备及其零部件虽然有国产替代品,但由于国产替代品质量不被认可,其进口仍然是产成品国际竞争力的重要保障。因此需要对相关供应链进行风险评估并制定出有效对策。

其次,对成本导向型产业链去中国化持开放态度。纺织服装、电子行业的产业链向东南亚、南亚等低成本中心转移是近10年来全球产业链重组的基本方向,转移的主要驱动力是中国劳动力成本上升,这也是中国产业在全球产业链中不断升级的结果。因此,不妨顺应产业链外移的趋势,主动调整产业链,将部分环节转移出去,在继续获取价值链收益、推进国内产业链升级的同时,寻求提升产业链的多元化和韧性。

再次,持续改善中国制造的硬环境和软环境,推进高质量对外开放,吸引高质量产业链。当前,外部环境虽然提高了中国产业参与全球产业链的成本和风险,但并不意味着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中的核心地位将发生根本变化。中国在熟练劳动力规模、制造能力、供应链完整性,以及传统基础设施和信息基础设施方面拥有巨大优势;中国作为巨大且持续扩张的消费市场的吸引力更是毋庸置疑。尽管欧美国家吸引制造业回流政策、贸易壁垒提高以及新兴成本中心产能不断积累等因素形成了一定的反向引力,我们还是可以通过继续打造高质量的营商环境和坚实的产业基础,努力推进高质量对外开放,持续增强中国制造的竞争力。

最后,确立新形势下发展先进制造业的战略、机制。针对全球产业链知识密集度提高和发达国家加强对高技术环节垄断与封锁,有必要打造新全球化生态,加大信息基础设施建设、提高生产性服务业效率,发展绿色经济,大力促进国内先进制造业的创新与发展,同时吸引知识密集度更高的全球产业链。


转自微信公众号“人民智库”,原标题为“陶涛|全球产业链重塑的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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